我們 ——《烏托邦》第一章 (歐陽江河)

他揮動屠刀,我們人頭落地。
沒有他的刀,我們不會長出頭顱。
人頭中一些嘴唇掛在樹上,
被風吹著長大,長到第七天,
奇怪的葉子變成肺,
水在中央感到肉體的圍攏,
月亮從裡面流了出來。
古代的夜晚微微捲起。
我們活著,如一群幽靈手舞足蹈,
表現他天才的空想。
  他渴了,樹上的果子紛紛墜落,
  他餓了,地裡的小麥立即成熟。
我們丟了頭,枯麥秸的腰捆在一起,
他的血制止了傷痛。
我們穿越鏡子回家,鏡中有女人,
她們舉一反三,身體搓為繩索。
頭髮的黑色從梳子流走,
物質回頭一片白,
酒回到糧食,秋天,空的杯盞。
一個秋天之後有許多個秋天,
我們肩上,頭在離去。
  他的頭經過眾多人體到達獅子,
  他的語言穿行其間不置一詞。
眾詞向心,心向無起源的歧義。
他對此塗一片鴉,寫一樹枯枝,
寥寥數筆天氣便冷了下來。
他囂張的器官卻把我們引向春天,
引向抒情,生殖,現代圖騰,
使我們的性別濃蔭蔽日。
最初不見光,他說有光就有了光。
然後有了馬,他又說白馬不是馬。
  他說過一遍的話我們一再重複,
  他公開的器官被我們集體借用。
我們在他臉上安排眉眼的位置,
用他的手撫摸,挑起,伸向別的。
他不來,女子三千終生不孕。
幽會營養不足,空出子宮
像隔壁房間無人居住。
門敲開一次就變成裝飾,
年齡在一幅肖像中被忘掉。
  他病了,世界白得像一座醫院,
  他睡了,到處的夜晚不敢開燈。
整個白晝我們足不出戶,
閉門無事,遁形蓮花自開自落。
而他睜大的眼睛鑲滿四壁,
讓玻璃進入空氣
比光更神秘地向影子出發。
大地沒他的影子,天上不會有太陽。
他唯一的影子面對唯一的太陽。
一時弓箭齊發,射落多神的九個。
  他攤開地圖,方圓千里空無人煙,
  他頒布戰爭,一個國家草木皆兵。
我們當行未行,姿勢靜如植物,
根部以下埋進土地。
千里之外,他一走動就踩著我們,
我們躺下如紀律或台階,
一級級升向他歷代的王位。
他度過百年使之短暫如一瞬,
他生生滅滅在每日每時。
  他年輕時,我們的祖先不敢老去
  當他老了,我們的兒子不敢降生。

1986年5月於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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