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我20歲,是詩人吟唱的年紀」——讀《恐懼》以及關於K的散片

.「戰爭是萬物之父、萬王之王;有人尊為神祇,有人視為凡夫;有人受其奴役,有人因而自由。」在《麥可.K的生命與時代》最開始,擷取了古希臘哲學家赫西奧德(Heraclitus)的這一段名言。亦即,戰爭使得一些人成為神,一些人成為人;使一些人成為奴隸,使一些人獲得自由。

問題是,哪些人是成為誰,如何,以及為何。

.閱讀賈伯瑞.謝瓦里耶(Gabriel Chevallier)的《恐懼》,腦海裡浮現的是K。不是卡夫卡的K(當然也可以是卡夫卡的K),而是柯慈(Coetzee)的K。

十多年前閱讀K的回憶不停地襲捲而上,就在謝瓦里耶在前線的壕溝裡,祈禱自己能夠活下來時,腦海裡浮現的是「戰場之外」的K也想要活下來。他們都無處可逃,只有眼前的現實,只能活在眼前的現實裡。

但誰不是只能活在眼前的現實裡?問題是,誰能夠決定你所存活的現實的樣貌?人是否有能力創造自己存活的世界樣貌?

.「漫漫長夜似乎永無止盡。冰在凝結或解凍過程中發出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敵軍在用剪線鉗破壞鐵絲網,但我們已不再擔心。我們只專心保護自己,看看我們身體哪個部位已經僵硬,好像血管載運著浮冰。站住不動會給你一種可怕的溫暖感覺,非常危險,因為你會越來越不想動。你得要有意志力,才能再度移動身體,但在血液暖起來之前,你會先感覺到寒意。黎明的第一道曙光,讓你感覺像是已經得救重生。

清晨七點左右,我們的早餐是咖啡,在罐子裡叮噹作響的冰凍葡萄酒,還有硬到得拿斧頭才切得開的麵包。麵包在火爐上烤軟,排出水分,我們便狼吞虎嚥,吃下這些微溫鬆軟的麵包,小口啜飲剛剛煮好的滾燙咖啡。在度過一個像是極地的寒冬夜晚後,我們配著咖啡吃下肚的,是生命的本身。」(《恐懼》,頁227)

一戰「僅僅」歷經不到四年,但對於在戰場上的軍人而言,那已經是一生。

.「他又開始吃起昆蟲了。既然時間像一股永不止息的川流,澆灌在他身上,於是,他就可以花好幾個早上的時間,一直趴在地上,用一根草莖一次一隻地勾取螞蟻巢裡的幼蟲,然後放進嘴巴;或者,他也會剝下枯木的樹皮,看看裡面有沒有甲蟲的幼蟲;又或者,用他的夾克把蚱蜢從空中給擊昏,撕去他們的頭、腳和翅膀,一掌把牠們擊成肉泥,再放到太陽底下曬乾。

他也吃植物的地下根莖。他不怕中毒,因為他似乎能夠區分溫善有益和惡性有害的兩種苦味,好像他曾經是一隻獸,靈魂中還殘存著對植物好壞善惡的知識。」(《麥可.K的生命與時代》,頁163)

關於戰爭的現場,很少談到吃。當然,因為吃總是不夠,時間不夠,補給糧的樣式也很有限。相較起來,趨避戰爭而寧願獨活的K,他的伙食,諷刺地讓人感到「美味」。大概是因為他在這件事情上面,花了那麼多時間與心思去「籌備」。

每個人每天被分到的時間都是一樣的。不同的是,在戰爭中,你對於時間的「分配」,並無決定權。

.讓我感到不知所措的是,《恐懼》花了那麼長的時間書寫戰爭裡的一切,整本書我也貼了滿滿的標籤,然後呢?

那裡沒有我們熟悉的任何的日常,沒有。你既不會突然與死亡相遇,也不會背著沉重的裝備、彈藥,前往未知的戰地,用不到手榴彈,也從未見過步槍、刺刀,不用想像陣亡是什麼樣子,從來沒聽過砲彈聲,更沒法想像,在戰場上受傷、到後方療傷,對多數的軍人來說,是一個夢寐以求的「大獎」。

戰場上的日常,「我日以繼夜行軍,不知道藥去哪裡。我操練、接受檢查、我挖壕溝、搬鐵絲網、搬沙包、站衛兵。我餓了沒東西吃,渴了沒水喝,累了沒法睡覺,冷了無法取暖,身上長蝨子,但不一定能夠抓癢……」(《恐懼》,頁135)

活著,生活,指的是什麼?

.《恐懼》是謝瓦里耶根據他的一戰從軍經驗寫成,1930年出版。不到十年,就遇到二戰,「作者與出版社雙方主動同意停售本書。」(〈1951年版前言節錄〉,《恐懼》)這不難想像,畢竟,看完這本書的人只會厭棄戰爭,能活最重要,誰還願意上戰場。尤其,謝瓦里耶在書的一開始,就描繪了所有年輕人歡欣鼓舞地從軍的景象;描繪了城市、街道、親朋好友如何將一批批的孩子送到前線,隨即,在毫無章法又散漫的「訓練」之後,作者與讀者,就一起進入了「戰場」。

一開始沒有血腥、砲響,只有漫長的行軍、移防,然後慢慢地,你開始了解到,他們在往前線移動。前線長什麼樣子呢?兩兵交接之地長什麼樣子呢?站在壕溝裡,抬頭就可以看到敵軍帽子的前線,是什麼狀況呢?

讓讀者從搖頭嘆息微笑(笑你們這些不懂事的孩子啊還不知道戰爭的可怕,但讀者你又何曾知道戰爭是可怕的呢),到厭倦、反胃,不想移動,怎樣都好快點結束戰爭好讓這本書也可以結束吧,三百多頁,掩卷,終於。

然後,你知道下一個戰爭,這一切都會再重啟。

像是輪迴。國家從來都不乏啟動人肉機器的本事。

.「已經有很多去打仗的人都說過,種植果蔬的日子是要在戰爭結束以後。但是,恰恰相反地,就是必須要有人留下來照顧田園,讓他們保持生機,或至少保存種植的觀念,因為,一旦這供輸的臍帶被切斷,大地就會硬化,而終至遺忘了她的小孩。」(《麥可.K的生命與時代》)

K並不擁有這片田園。他會被發現、被驅逐,然後他會再尋覓下一片可供生存的土地,一小片,夠他一個人活就好。

戰場上不談日子,像自由的獸一樣活著,也是。


《恐懼》,賈伯瑞.謝瓦里耶(Gabriel Chevallier)著,允晨出版。可留言或email訂購:smallidea2006@gmail.com

《麥可.K的生命與時代》已絕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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