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次去台中,都是匆忙地尋覓書店地址,騎著摩托車在很大條的馬路上,一間結束前往下一間。國美館附近的「東海書苑」、忠信市場裡的「自己的房間」,能夠停下來有呼吸空間的時候,往往是在逛書店前後的咖啡時光。台中的大有時會讓我陷入驚慌,我很怕大的事物,大街、大房子、大馬路,到每一處都忍不住想往巷子裡鑽,但時間有時並不允許。
這次到台中因為是要講座,通常講座前我不太移動,需要時間調整一下呼吸跟心情。在活動前半個小時抵達新手書店的街區時,看見數年前還是光禿一片的街角,已經被密密的樹影圍繞,書店,從樹叢之間透出光。我想起很多年前站在這個街角,看見一間書店的感動,而現在,更多的是佩服,在商業區的角落,隔壁一間又一間的服飾店、餐廳之中,一間書店靜靜地佇立在那裡,書架、裡面走動的人,都散出讓人安心、安寧的氣息。
每一間被投注心力與努力,想要透過書來說點什麼的書店,都會有相似的氣息,在慌亂不已的城市中,踏進一間書店,往往是旅程裡,對我而言,幾近於救贖的事物。那個奔走在車水馬龍、尖銳的城市噪音裡,緊繃而蜷縮,就快要乾枯的靈魂,進了書店,像被慢慢、細細地澆了水般,枝葉緩緩地舒展開來,放鬆。
新手的這一場,我談了傳統書店的前世、今生與未來,談了獨立書店的崛起,現在,與未來。他們兩者之間巨大的差異,以及未來的書店,對於台灣這塊土地的意義。好多好多年沒見面的老朋友來,每次座談完沒能一一和他們聊天、敘舊,是我最遺憾的事。
很久沒見面的店主宇庭,最近剛做了新手爸爸,顧店、擺攤跟顧孩子,疲憊全部都寫在臉上。座談會後,說是要簡短訪談,但其實也聊了很久。他跟我提到,他在思考接下來新手要走的路,想要進入社區,做一間社區裡的書店的事。
我對台中的社區型態不很了解。事實上,到我們這一輩,六年級前後段班開始,對於所謂的社區,或許都只存留一些模糊的印象與記憶。傳統的社區有什麼樣的街市營生、人情往來,生活步調、節奏是如何安排,都是斷裂式的記憶。我自己在永和,摸索了將近二十年,也才理出一些些脈絡。
宇庭看事情看得很遠,或許,這也是每一個獨立書店老闆的能力,他們往往不願意只顧自己,因為關切社會、生活的環境,孩子的未來生活樣貌,因此,不只伸手想要挽留住這個崩毀時代的美好種種,也想要跟一起奮鬥的人們,一起打造出新的美好的可能。
這個產業已經到了裂變點的時刻,不只是這個產業,我們的生活也是。接下來,已經不是選擇題了,而是我們已經徒手,在分分秒秒間把自己的權利,生活的選項拱手讓了出去,要再掙回來,豈止得用力,簡直是搏鬥了。
更別說社區。社區在傳統的街區,跟大廈社區是完全不同的思維。當一幢幢高聳的社區大廈拔地興起,逐漸取代舊有街區時,在城市裡,我們要如何去想像、經營一間走進社區的獨立書店?
況且,社區與社群經營,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那是隔天在梓書房的講題。跟宇庭的深夜談話,讓我思考很多。我發現,來台中的幾次,我似乎沒有辦法在腦海裡撈起任何一個接近我想象中社區樣貌的區域。
這次租居的旅社在中山路,一條據說曾經繁華現已沒落的街道。走沒幾步,就是觀光景點宮原眼科,以及日出幾年前改造「台中市第四信用合作社」而成的冰店。經過的時候,我望著建築立面上掛著1966幾個數字,不免想,時間,是什麼?時間帶走什麼,留下什麼?我們留下時間的痕跡,是為了什麼?
去梓書房前,兩位店主淯慈跟佳真先預定了一本書店的午餐。幾次去台中,要不是遇到一本書店公休,不然就是暑休。跟店主人Miru做了好長時間的臉友,卻根本連一面都沒見上,只能望著她常常會貼出來的當季餐點流口水。
摩托車轉進一本書店的小巷子時,大馬路的喧雜聲突然被消音似地,耳邊只剩下綠川的溪流聲。巷弄不寬,汽車很難開進來,或許接近正午時分,也沒有什麼摩托車、人行往來。一本書店中午12點才開門,把摩托車停好,我們決定先到隔壁不遠,台中酒廠改造的文創園區晃晃。到約定時間快到時,步行回到那條小巷,一個高高的女子手提著一袋物拾,腳步輕快、極有活力地從巷子裡冒出,不知道為何,很自然地跟她點頭打了個招呼,她隨即超越我們,走在我們前方。
我心裡想,那個應該是Miru。為什麼會這樣想,我也不知道。
女子很自然地轉進一本書店,消失在眼前。我站在一本書店的門口,看著門內的書架、玻璃門前的書。多麼好的一間書店啊,小小的,在一幢看起來還很新的公寓一樓。推門進去,那女子跟一名很有型的男子,在廚房裡忙碌。Miru看到我們,立即說:啊,剛剛在路上遇到了。
我笑了笑,沒說話。她說,先吃飯,吃完再聊天。
先是很溫暖,非常美味,很療癒的一碗湯。所有的蔬菜都如此貼合地融入,一碗能夠讓你對生活升起前進的力量的湯。那些食材、湯底,想必Miru都思考過他們是否能夠契合。鮭魚飯糰、蘿蔔蛋餅、小番茄沙拉,粉的、紅的、橘的,像是,初春的顏色都在嘴巴裡輕輕地散開,慢慢充滿了頰腹,忍不住微笑起來。
餐桌面對一排書架,一邊吃,眼睛就不自主地掃描著書架上的書,盤算著,等下吃完要來看哪幾本。這本看起來好像很有趣,那本也是。
不久,店裡近來一大兩小孩,再過不久,看來是媽媽的進來了。小娃娃的聲音立刻盈滿整間書店,但男女主人不慌不亂,他們的沉靜,使得孩子的尖銳聲音被消融在那份寧靜裡,包覆著,接納。我們也很自然地接受那些聲音,只是,母親教導,有時阻止孩子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
她的緊繃,讓我感到疼惜。做一個母親,多麼不容易。
要走之前,Miru問我,書店怎麼樣。我笑了笑,說,書店很好。又輕輕補了一句,簡直是太好了。美好的餐,美好的書。
在一本裡,一切都被維繫地剛剛好,不多,也不少。背後需要花費多少心力,我難以想像。我看過太多因為空間太小而擁溢的,或不足的,也看過太多太大而蹣跚的,或空乏的。要在每一個角落都能夠細心地照料,即便只是一盆植株,都不是簡單擺上去就可以的。
好到我捨不得拍照。深怕自己拍出來的相片,破壞了內心裡的那種平衡感。
下午,到梓書房時,在社區大廈的廣場上,稍微停留一下,突然發現,先前我沒有注意到,整座大廈的地下樓,似乎還有商店街。但那些櫥窗都黑暗一片,看來是沒有店家在裡面了。上次來梓書房時的空間擺設,因為當天活動的關係,已經完全沒有任何相似之處。最前面放了一座大沙發,書架被推到兩旁,中間空出一大片,聽眾已經快把它塞滿。
先前梓書房聯絡我詢問講題時,我就提說我想談社區經營。他們一聽大受打擊,連說,他們已經放棄社區了,社區已死。我聽了哈哈大笑,說,其實談社區也是在談社群經營,雖然是不同的兩件事,不過那是有歷程的。於是,當天的題目就定為:「我們如何相愛而不是相恨」,談小小如何去經營自己的讀者群,然後修正、調整一些規則,活動安排,來讓讀者接近小小時,能夠比較理解我們,而不至於造成雙方的誤解甚至不愉快。
讀者都慢慢離去後,我終於能夠好好的逛梓書房。在台中許多的二手書店裡,雖然我只去過梓書房一次,但對他們的選書、對待二手書如同對待珍寶一樣的態度感到印象深刻。不只書挑得好,書也都被整理得乾乾淨淨的,在每一個類別裡,都能夠找到其他二手書店看不到的書。我深知現在二手書多難收,那樣在架上出現的「一本」特別的二手書,往往是背後篩掉數百本書換來的。
對於這兩個年輕的女孩,敬佩、心疼的心情,多過於一切。真心希望自己的講座,能夠給他們帶來一點什麼回饋。
結束時因為接近傍晚,大家的時間比較足夠,簽書時我比較有餘裕詢問每一個人來的目的,聽完的感受。雖然在新手會後的時間較短,但是兩天都聽到有不少人都是為了要開書店來的,梓書房那場,有一間新的兒童書店,在不久的未來就要開幕了!
我不知道要如何表達自己的感動。
如果,我們處在一個很糟的時代,我相信就到這裡了。如果讀者你們,都是這個島嶼土壤裡的蚯蚓,那麼,就一起翻動讓這片土壤能夠掘深,創造一片能夠呼吸,能有生機的土壤,把好的種子播下,他們才能長出健康而挺立的芽,慢慢的茁壯。
「一年之計,莫如樹穀;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終身之計,莫如樹人。一樹一獲者,谷也;一樹十獲者,人也。」,我們一昭所毀掉的,要十年、百年才能再培養回來,沒有任何來不及的時刻,每一刻,都是往下一個十年,下一個百年的一刻。
我是這樣想的。
謝謝你們,現在還堅持的,以及未來將冒芽的書店,以及不離不棄,一路相伴,以及未來將加入的讀者們。
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