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年輕的時候,沒有偶然與坂口安吾的書相遇,我覺得,自己對於日本文學的印象,一定會少了很大的一塊——這一塊,不是清麗脫俗的、也不是官能肉慾的、亦不是對美的執念與追求,坂口安吾所給予我的震撼,全部都是上述那些的「背面」——事物的後面、陰影面,另一面。
然而,這也意味著,這一面,跟另一面,彼此依附而存在。
《白痴》裡收錄了一九四六年發表,給予戰後日本相當衝擊的短篇〈白痴〉。小說一開始就給出一個奇異的場景:
「這個家裡面住著人、豬、狗、雞和鴨,但住的屋子和吃的食物幾乎是一模一樣。那裡是像倉庫般彎曲的建築物,主人夫妻住在樓下,頂樓租給一對母女,當女兒的已經懷孕,只是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頁53)
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原因乃是,女兒同時和町會的幹部有肉體關係,懷孕之後,這些幹部共同集資租下公寓的頂樓供她居住。街區巷子口有一間香菸店,「據說一位五十五歲的阿婆住在那裡,她臉上塗著很厚的白粉。裁縫師說,這個阿婆已經換了七、八個情夫,每一個都是被她趕走的,目前正在煩惱該換一個中年和尚還是中年什麼的。」(頁54);香菸店斜對面是米糧配給所,一位寡婦跟一對兄妹、以及兩名子女住在一起,兄妹是親兄妹,「卻已有夫妻之實」,哥哥後來另結新歡,於是要將妹妹嫁掉,妹妹吞下老鼠藥自殺。這一區的租金便宜,一部分是住妓女或姨太太,另一半則是軍需工廠的員工宿舍,他們,共同點皆是私生活相當複雜。
看到這裡,讀者想必也會咋舌,而主角伊澤亦不例外。伊澤住在這幢主屋旁的小屋,大學畢業之後當新聞記者,雖然對於政壇、企業家、藝人等內幕消息皆有所知,但他對於所居區域的生態依舊感到訝異,他問房東:「是否因戰爭才使人墮落到這種地步。誰知裁縫師竟擺出哲學家的臉孔,以平靜的語氣回答:『不是的,這附近的人從以前就是這個樣子。」(頁57)
這使我見到了,日本的「另一面」。存在於過去淑麗之美的表層,或是戰後雖然廢墟處處,卻積極朝向日之丸國的正向面的另面,像是從大馬路轉進曲折的巷弄裡,你突然發現,深入街景之處,是髒污、混亂與雜鬧。
那麼,〈白痴〉的另一個角色還未現身——是同住一個街區,「瘋子」後來所娶的太太,「瘋子是個相貌堂堂的男子,白痴妻子和他門當戶對,是個氣質高尚的大美人。她有一對細細的鳳眼、瓜子臉,表情含帶幽怨,宛如古代的木偶或能面。兩人光是並排一站,馬上給人郎才女貌、教養良好、天作之合的印象」(頁58)這段敘述,驚人地符合日本傳統之美的外貌,在坂口安吾的筆下,變成貨真價實的「瘋子」與「白痴」的組合——沒有寓意,就是一個精神異常,一個智能不足。
主角伊澤,在工作中逐漸失去作為新聞記者的傲氣與熱情:「伊澤的公司曾企劃一些影片,如『保衛拉包爾』、『飛往拉包爾』等,但在寫分鏡劇本時,美軍早已越過該地登陸塞班了。於是又想了拍『塞班大決戰』,但企劃會議都還沒結束塞班就失手了,而美軍的飛機開始從塞班飛到他們頭上來。接著又拍『如何消滅燃燒彈』、『捨命飛機』、『馬鈴薯栽培法』、『有去無回』、『節約用電與飛機』,真是具有不可思議的熱情。像這樣極其無聊又奇怪的電影一部接著一部拍。雖然膠卷缺貨,可用的攝影機也越來越少,但那些藝術家的熱錢卻更加狂躁,且已到白熱化的程度……」(頁63)
〈白痴〉裡,戰爭的身形無所不在,不是影子,而是結結實實地與之同在的,滲入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在這樣已經無所謂新聞專業、影像藝術,一切以戰爭為核心的工作中,伊澤的熱情早已消失殆盡,這份工作,對他來說的唯一意義,就是維繫生活的薪水而已。就在這樣毫無希望的生活之中,一夜,當他回家,發現那位白痴妻子竟然深夜跑到他的房間裡來。於是,「保護好這個白痴」,便成為伊澤每夜回家之後的唯一希望。
這真的是,很悲傷,也很諷刺。伊澤真正所想望的生活,生活卻無法給予他;然而,當即將沉溺的井底生活,出現了某條細弱的繩索之時,他也就不甘不願地抓住。
如果,坂口安吾的作品會引發不悅感、不適感,那表示我們都在安全的「舒適圈」裡,你會讀到他的角色詆毀女人、唾棄肉體與性慾,但另一方面,也會看到,角色也同樣看不起趨近、做賤女人肉體的自己,那份墮落,一方面是刻意為之,另一方面,則是不得不為之——因為,厭惡與上昇的、追求利益的人生同一方向之故,必須逼迫自己,或者不得不逼迫自己反向而行帶來的結果。
結論就是無處可去。
這份虛無感將擴延、漫展到生命的所有時刻,然而,虛無無法致死,也帶不來決然的毀滅,因此,行將溺斃之時,隨手便抓著任何可供攀附之物,便成為這樣的生命的可悲,與可嘆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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