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分別喜歡上谷川俊太郎跟佐野洋子之後,才在很偶然的情況下,得知這兩人曾是夫妻。當下,大為震驚。不過,自己腦補細想,這兩人都那麼優秀,那麼美,會彼此欣賞是很自然的吧;但兩人差異又那麼大,會分開,應該也是很正常的吧。
這一切,只是我自己的推想而已。
佐野洋子的美,是那種不被馴服的「野性」——我這裡的所說的佐野的野性,跟天性其實沒什麼太大關係。而是經過自我長期地淬煉、鍛鍊、排除、選擇、在許多的路途裡毅然決然地成為自己意願的那個樣子的那種,難以被改變的性格。
但佐野這樣的性格,她的自覺是相當高的。因而,在她的作品裡,會凸顯出選擇、改變,轉化的契機點——萬物,都有其長期的演化規則,那個契機點,無論是就演化,或者人類的精神面來說,幾近於突變。
尤其是佐野的繪本裡,大量地凸顯「固執—轉變」的生命片刻,那個轉變,固然讓人動容,但實則花費更多精力描述的,是那個固執的過程。後者,非常容易引起共鳴,畢竟,人不就是這樣的生物嗎?
而她的散文,沒有一定程度、厚度的反思,是無法達到的。像《貓咪,請你原諒我》裡的文章都很短,可是篇篇在最末帶著微妙又深刻的刀鋒。那些散文,不若在寫母親《靜子》的辣與悲,不若《無用的日子》的野與廢。譬如,一篇很短的〈風傳送的東西〉,寫到童年與母親一次的夏日散步裡,樹林裡,吹來了風,母親突然用她從未聽過的溫柔聲音說:「啊,媽媽好幸福哦!」
「我東張西望環顧著四周。晚霞映照的安靜樹林裡,不時吹來涼風。
我非常不安,覺得母親的幸福,只存在於此刻的樹林裡,時間何等短暫,轉眼就要過去了。
我焦急地想要和母親感受同樣的幸福。」(頁21)
假如,這篇就結束在與母親的回憶裡,光這很短的一小段,也夠令人吃驚,佐野的心思多麼細膩與鋒利,把一個孩子的期待、渴望,短短三行就寫完了。
但這篇沒有結束在這裡,它不是單純的一篇與母親的回憶。他要講的,還是風。她起了另外一段,談她在柏林想起電影《去年在馬倫巴》這部片裡,貴族城堡裡的樹,被修剪成尖銳地三角形、圓形的樹木,意味深長的女人與男人,就漫步在三角錐與圓球之間。
她走在柏林的巴士站小廣場,火焰般綻放的番紅花壇,也被修剪成圓規與直尺般的整齊形狀。
「我不禁想,那風怎麼辦呢?
面對開得如此秘密麻麻的花,風要如何和它們往來呢?
我知道日本的插花,不是讓花活(生)下去,而是『生風』。連貧困長屋院子裡的盆栽牽牛花,風都不停的吹著。
[…]
原本應該吹過樹枝與樹枝之間的風,遭到被剪成石膏般的三角錐物強烈拒絕。
風怎麼辦呢?」(頁23)
不只是這一篇。
佐野的散文經常能夠透過細小事件的陳述,看見那樣事物的核心。它不一定是具體的物,但卻經常是我們會忽略的事物。
就這一點,我認為她跟谷川俊太郎是非常相似的。
但谷川呢,簡單來講,於我就像是長在日本的那個圓錐與三角錐的樹——意味深長的現代派。
非常節制,卻又無比悠遠。
有時實在難以抉擇,我喜歡谷川多一點,還是佐野洋子多一些。
不過,後來我覺得也沒什麼衝突。
在某個時刻,讀著谷川的〈咽喉的黑暗〉時,偶爾我會偷偷地想要衝破那個限制,恣意地狂吼——像一隻尖叫著「我是貓耶」然後拼命逃生的姿態,然後再回到舞台上,好好地排練著身體裡的肌理節奏。
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