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要去過這個城市一次，你馬上就會明白，這是一個不可能的城市：筆直的街道，伸手便可觸及的河水，華麗無比的宮殿，巨大石造的洋樓，夏夜，永不落日，行人在涅夫斯基大道上悠閒地散步，明明是晚間八點，大街卻亮晃晃地像白晝般，每個人的臉上都有著夢一樣的表情。
那是，夢一樣的城市。
但那也是有名的杜斯妥也夫斯基筆下陰鬱的城市，幽靈也同樣，漫步在你剛剛所走過的大街上。這是彼得堡，它曾有三個名字：聖彼得堡、彼得格勒，列寧格勒，三個名字，分別代表著它三種不同階段的命運與歷史。
彼得堡與莫斯科，是俄國兩個不同象徵的城市，一個朝西，一個朝東；前者雖然只有後者歲數的一半，但聖彼得堡與莫斯科，後來卻成為俄國這個矛盾民族的極佳代表城市——彼得堡的新與不可能；莫斯科的舊與魔幻神祕。
但是，既有莫斯科作為數百年的首都，又為何有了新的彼得堡呢？
強納森．邁爾斯（Jonathan Miles），文化歷史學者，他的這本厚達六百頁的大作《聖彼得堡：權力和欲望交織、殘暴與屠殺橫行的三百年史》，令人羨豔又妒忌的一本城市故事史。無論去過或沒去過彼得堡的人，一旦讀了這本書，我想，你會對這個城市能夠誕生，更加感到不可置信。
它的確是如詩人約瑟夫．布洛茨基所言——當他談及，他心所念的這個水都城市的誕生——「這個統治者在規劃他的城市時只用了一種工具：一位統治者。」（頁89）
因此，彼得大帝，這位身高超過兩公尺的巨人，以他的沙皇權力與意志，在沼澤區、涅瓦河會漲潮沖刷的這個半島，建造這座新城。然而，在此之前，讀者將會看到他的西歐之旅，當時，歐洲將俄國稱之為「進步之大敵」，俄國在歐洲眼中就像個食古不化的老古板，而彼得想要改變這一切，卻遭遇來自傳統勢力的抵抗。
這些，你們都知道了。
但很多讀者不知道的是，真的，在彼得大帝之前，這塊地，除了沼澤、河汛，與洪水，什麼都沒有。甚至，連建造都市的石頭都不夠，得強迫遷都的貴族，每艘船上運來石塊；人力不夠，任何建造這個都市所需要的工具，都不夠。這座華麗筆直的新都，是數十萬苦力犧牲性命所建造的。
但邁爾斯用非常細緻而引人入迷的筆觸，描述了羅曼諾夫王朝的宮鬥、沙皇的放縱與奢華，從彼得大帝開始與西歐往來、獨排眾議建造新都、遷都、病逝，他的妻子，葉卡捷琳納登基為全俄羅斯皇后，為一世。光是至此，邁爾斯所描述的政治與宮鬥場景、愛情戲交織著彼得堡的興建，足夠寫一齣大戲了。
但以彼得堡為核心的這齣大戲，才正要揭幕。到彼得大帝去世之時，你們所知道的華麗冬宮都還沒蓋完，還在整修；科學院以及「珍奇館」（昆斯卡馬博物館，收藏彼得大帝從西歐收集來的驚人動、植物以及器械收藏）在大帝去世之後才興建完成；甚至到葉卡捷琳納登基之後，涅瓦河還會衝破堤岸，淹沒半個城市使之陷入汪洋；而你可能更不知道的是，在葉卡捷琳納過世，彼得二世即位之後，決定遷都回莫斯科——彼得堡，在一七二九年底被暴風雨淹沒，這座城市，差點就此，成為華麗的廢墟。
我們當然知道它活下來了，但是，它是如何起死回生的？
邁爾斯的文筆簡直不可思議，他並不只是在寫一座城的身世，而是一座象徵著俄羅斯帝權爭奪戰的流轉，俄羅斯與歐洲的親暱又對峙的關係，在他的筆下，絕無冷場。任何讀者，幾乎都可以在這本書裡找到奇異的，你所在意的場景與橋段——俄羅斯這個民族，真的是，嗯……
譬如，他在多個沙皇奢華的宴會場景裡，提到沙皇喜歡找侏儒來狂歡——不是一個侏儒，是上百個。而短命的彼得二世的繼位者，是安娜女皇——也就是伊凡五世的女兒。邁爾斯描述這位在家族裡向來是最不被寵愛的女孩，遠嫁給歐洲的庫爾蘭公爵沒多久就喪夫，卻在某日突然成為一國之尊的女子：
「安娜最終以勝利之姿返回聖彼得堡，同時帶回她的怪奇癖好和對歐式享樂的喜好。
安娜女皇的奇特隨員是一群『怪胎』，看起來像是昆斯卡瑪博物館裡最令人不安的展品活了過來。裡頭有侏儒、巨人、駝子、瘸子，一群令來訪歐洲人臉色刷白的殘敗隨員。怪胎當然是歐洲宮廷的常見角色，可是隨著統治者變得較不殘暴，畸形就不再是對比顯現國王威嚴的手段。安娜對於醜陋的癖好或許表現了她的不安 […] 在安娜的宮廷裡，稀奇古怪的鬧劇、殘忍景像及大批弄臣和侏儒說著粗鄙玩笑成為日常。週日瀰撒過後人們重回宮廷，她最寵愛的六個弄臣會拿炭抹黑臉，排成一列模仿母雞下蛋。他們也表演鬥雞場景，兇猛地彼此互抓濺血。看著他們扭曲身體且流血，安娜和她的男僕尖聲發笑。至於女皇本人時常行為毒辣，抓住侍臣擰捏，掌摑取悅和激怒她的人。身處宮廷也許比住在最艱辛地區的殘破小屋裡更危險。」（頁104）
你以為邁爾斯會不會有性別偏見醜化女皇呢？他寫彼得大帝的粗俗放蕩兇殘，也不遑多讓——一個為了復仇，登基之時將七百多個親衛隊悉數處死的男人。
而也許，彼得堡是以血與魂魄所搭建起的都市，在未來的三百年，它將再度歷經無數次的血洗與鬥爭——而它的美，卻也是無數俄羅斯詩人、藝術家的心靈原鄉，即便苦難，還是一心嚮往之城，多麼矛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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