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讀到歐陽江河的詩,是在劉春《一個人的詩歌史》。應該說,透過劉春,我接觸到了不少1980年代的中國詩人,以及他們的詩作,有一種終於走出了北島、舒婷、顧城或者海子。在此之前,雖然台灣也引進如尹麗川的詩,可是詩對於我而言,無論當時,或者到現在,都是在尋找語言上的革新,歐陽江河,是在劉春所有介紹的詩人裡面,我最喜歡的。
〈玻璃工廠〉是歐陽江河重要的詩作之一。作為真正意義上談「物」的詩歌〔如Francis Ponge的《事物的目的》(Le Parti pris des choses)〕,雖然全詩我不見得都喜愛或同意,但在當年對於中國當代詩人的陌生,歐陽江河的詩作出現眼前是,真的仿若荒漠甘泉。
雖然網路都找得到,但還是花去我不少時間尋覓紙印本。現在繁體譯本裏流通的,僅有歐陽江河的長詩《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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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詩創作於1987年《詩刊》組織的青春詩會期間,當時,《詩刊》組織與會詩人到一個玻璃工廠參觀,然後要求他們寫一首詩。起初,歐陽江河並不打算寫這篇命題作文,再加上另一個與會女詩人生病住院,需要大家兩人一組,輪流去看護,因而也沒有寫詩的心情。第一天去看護那個女詩人的就是歐陽江河和當時在《詩刊》上班的王家新。兩人開始聊天,聊到凌晨三點鐘,王家新撐不住了,說要躺一會兒。歐陽江河突然來了感覺,到處找紙,王家新遞了個菸紙盒過來。等王家新醒來的時候,一首80多行的《玻璃工廠》出現在菸紙盒上,而且一寫下來就是定稿,發表時一字沒改。
歐陽江河十分鍾愛《玻璃工廠》的語言,他說《玻璃工廠》是一首寫物的詩,中國古典詩歌缺少處理物質的能力,所以他刻意想到物的特點變成語言的特點,而語言的革命是80年代詩人的一個重要的課題。」(劉春,《一個人的詩歌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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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工廠〉/歐陽江河
1
從看見到看見,中間只有玻璃。
從臉到臉
隔開是看不見的。
在玻璃中,物質並不透明。
整個玻璃工廠是一隻巨大的眼珠,
勞動是其中最黑的部分,
它的白天在事物的核心閃耀。
事物堅持了最初的淚水,
就像鳥在一片純光中堅持了陰影。
以黑暗方式收回光芒,然後奉獻。
在到處都是玻璃的地方,
玻璃已經不是它自己,而是
一種精神。
就像到處都是空氣,空氣近於不存在。
2
工廠附近是大海。
對水的認識就是對玻璃的認識。
凝固,寒冷,易碎,
這些都是透明的代價。
透明是一種神秘的、能看見波浪的語言,
我在說出它的時候已經脫離了它,
脫離了杯子、茶几、穿衣鏡,所有這些
具體的、成批生產的物質。
但我又置身於物質的包圍之中,生命被慾望充滿。
語言溢出,枯竭,在透明之前。
語言就是飛翔,就是
以空曠對空曠,以閃電對閃電。
如此多的天空在飛鳥的身體之外,
而一隻孤鳥的影子
可以是光在海上的輕輕的擦痕。
有什麼東西從玻璃上劃過,比影子更輕,
比切口更深,比刀鋒更難逾越。
裂縫是看不見的。
3
我來了,我看見了,我說出。
語言和時間渾濁,泥沙俱下。
一片盲目從中心散開。
同樣的經驗也發生在玻璃內部。
火焰的呼吸,火焰的心臟。
所謂玻璃就是水在火焰裡改變態度,
就是兩種精神相遇,
兩次毀滅進入同一永生。
水經過火焰變成玻璃,
變成零度以下的冷漠的燃燒,
像一個真理或一種感情
淺顯,清晰,拒絕流動。
在果實裡,在大海深處,水從不流動。
4
那麼這就是我看到的玻璃——
依舊是石頭,但已不再堅固。
依舊是火焰,但已不復溫暖。
依舊是水,但既不柔軟也不流逝。
它是一些傷口但從不流血,
它是一種聲音但從不經過寂靜。
從失去到失去,這就是玻璃。
語言和時間透明,
付出高代價。
5
在同一工廠我看見三種玻璃:
物態的,裝飾的,象徵的。
人們告訴我玻璃的父親是一些混亂的石頭。
在石頭的空虛裡,死亡並非終結,
而是一種可改變的原始的事實。
石頭粉碎,玻璃誕生。
這是真實的。但還有另一種真實
把我引入另一種境界:從高處到高處。
在那種真實裡玻璃僅僅是水,是已經
或正在變硬的、有骨頭的、潑不掉的水,
而火焰是徹骨的寒冷,
並且最美麗的也最容易破碎。
世間一切崇高的事物,以及
事物的眼淚。
1987年9月6號於秦皇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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